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

人工智能,俗稱機器人,接下來還要瘋狂碾壓哪些行業?

自“深藍”幹掉國際象棋霸主卡斯帕羅夫,到不久前“阿爾法圍棋”的升級版“大師”(主)砍瓜切菜般地血洗圍棋界,江山易主看來已成定局。行業規則需要徹底改寫:棋類這東西當然還可以有,但職業棋賽不再代表最高水準,專業段位將降格為另一類業餘段位,只能用來激勵廣場大媽舞似的群眾遊戲最精彩的博弈無疑將移交給機器人,交給它們各自身後的科研團隊 – 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人從不下棋。

翻譯看來是另一片將要淪陷之地。最初的翻譯機不足為奇,幹出來的活常有一些強拼硬湊和有三沒四,像學渣們的作業瞎對付。但我一直不忍去外語院系大聲警告的是:。好日子終究不會長了二○一六年底,谷歌公司運用神經網絡的算法(算法)催生新一代機器翻譯,使此前的錯誤大減60%微軟等公司的相關研發也奮起直追,以致不少科學家預測二〇一七年最值得期待的五大科技成果之一,就是“今後不再需要學外語”(俄羅斯“共青團真理報”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事情似乎是,除了文學翻譯有點棘手,今後涉外的商務,政務,新聞,旅遊等機構,處理一般的口語和文件,配置一個手機APP(應用軟件)足矣,哪還需要職業僱員?

教育界和醫療界會怎麼樣?還有會計,律師,廣告,金融,紀檢,工程設計,股票投資……那些行業呢?


2017年10月5日,石黑一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現場。圖片出處:視覺中國

美國學者凱文·凱利(Kevin Kelly)是個樂觀派,曾炫示維基百科這一類義務共建,無償共享的偉大成果,憧憬“數字化的社會主義”。阿里巴巴集團的馬雲也相信“大數據可以復活計劃經濟“。但他們未說到的是,機器人正在把大批藍領,白領掃地出門。因為大數據和”雲計算“到場,機器人在識別,記憶,檢索,計算,規劃,學習等方面的能力突飛猛進,正成為一批批人類望塵莫及的最強大腦;並以精準性,耐用性等優勢,更顯模範員工的風采新來的同志們都有一顆高尚的矽質心(芯):櫃員機永不貪污,讀臉機永不開小差,自動駕駛系統永不鬧加薪,保險公司的理賠機和新聞媒體的寫稿機永不疲倦 – 除非被切斷電源。

有人大膽預測,人類99%的智力勞動都將被人工智能取代(“環球日報”二〇一七年一月六日) – 最保守的估計也在45%以上這話聽上去不大像報喜。以色列學者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不久前預言:絕大部分人即將淪為“無價值的群體”,再加上基因技術所造成的生物等級化,“我們可能正在準備打造出一個最不平等的社會“(:人類簡史”,“未來簡史”赫拉利)!“是的,事情已初露端倪”黑燈工廠“的下一步就是”黑燈辦公室“,如果連小商小販也被售貨機排擠出局,連保洁,保安等兜底性的再就業崗位也被機器人“黑”掉,那麼黑壓壓的失業大軍該怎麼辦?都去曬太陽,打麻將,跑馬拉松,玩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一旦就業危機覆蓋到適齡人口的99%,哪怕只覆蓋其中一半,肯定就是經濟生活的全面坍塌。在這種情況下,天天享受假日亦末日,別說社會主義,什麼主義恐怕也玩不了。還有哪種政治,社會的結構能夠免於分崩離析?

數字社會主義也可能是數字寡頭主義……好吧,這事權且放到以後再說。

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不能不想一想文學這事。這事雖小,卻也關係到一大批文科從業者及文學受眾。

不妨先看看下面兩首詩:

其一:

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氣昏昏上接天。

清渚白沙茫不辨,只應燈火是漁船。

其二:

西窗樓角聽潮聲,水上征帆一點輕。

清秋暮時煙雨遠,隻身醉夢白雲生。

兩首詩分別來自宋代的秦觀和IBM公司的“偶得”? – 一個玩詩的小軟件問題是,有多少人在兩首詩前能一眼分辨出“他”和“它”至少,當我將其拿去某大學做測試,三十多位文學研究生,富有閱讀經驗和鑑賞能力的專才們,也多見猶疑不決抓耳撓腮。如果我刷刷屏,讓“偶得”君再提供幾首,混雜其中,布下迷陣,人們猜出婉約派秦大師的概率就更小。

“偶得”君只是個小玩意兒,其算法和數據庫一般般。即便如此,它已造成某種程度上的真偽難辨,更在創作速度和題材廣度上遠勝於人,沉重打擊了很多詩人的自尊心出口成章,五步成詩,無不可詠……對於它來說都是小目標哪怕胡說八道。 – 由遊戲者鍵入“胡說八道”甚至顛倒過來的“道八說胡”,它也可隨機生成一大批相應的藏頭詩,源源不斷,花樣百出,把四個狗屎字吟詠得百般風雅:“胡兒不肯落花邊,說與蘭芽好種蓮八月夜光來照酒,道人無意似春煙“或是:”。道人開眼出群山,八十年來白髮間說與漁樵相對叟,胡為別我更憑欄“。

這種批量高產的風雅誠然可惡,但衣冠楚楚的大活人們就一定能風雅得更像回事?

對比一下吧,時下諸多仿古典,唐宋風,賣國粹的流行歌詞,被歌手唱得全場沸騰的文言拼湊,似乎也並未見得優越多少。口號體,政策體,雞湯體,名媛體,老幹體的舊體學舌,時不時載於報刊的四言八句,靠一冊“笠翁對韻”混出來的筆會唱和,比“道八說胡”也未見得高明幾何。

詩歌以外,小說,散文,評論,影視劇等也正在面臨機器人的野蠻敲門。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美國貝爾實驗室早已嘗試機器寫作。幾十年下來,得助於互聯網和大數據,這一雄心勃勃的探索過關斬將,終得繭破化蝶之勢。

日本朝日電視台二〇一六年五月報導,一篇人工智能所創作的小說,由公立函館未來大學團隊提交,竟在一千四百五十篇參賽作品中瞞天過海,闖過“星新一獎“的比賽初審,讓讀者們大跌眼鏡說這篇小說是純機器作品當然並不全對有關程序是人設計的;數據庫裡的細節,情節,台詞,角色,環境描寫等各種。”零部件“,也是由人預先輸入儲備的。機器要做的,不過是根據指令自動完成篩選,組合,推演,語法檢測,隨機潤色一類事務。不過,這次以機勝人,已儼如文學革命的又一個元年。有了這一步,待算法進一步發展,數據庫和樣本量進一步擴大,機器人文藝事業大發展和大繁榮想必指日可待。機器人群賢畢至,高手雲集,一時心血來潮,什麼時候成立個作家協會,頒布章程選舉主席的熱鬧恐怕也在所難免。

到那時,讀者面對電腦,也許只需往對話框裡輸入訂單:

男一:花樣大叔女一:野蠻妹配角:任意類型:愛情/懸疑場景:海島/都市主情調:憂傷宗教禁忌:。無主情節:愛犬/白血病/隕石撞地球。語調:任意……

諸如此類。

隨後立等可取,得到一篇甚至多篇有板有眼甚至有聲有色的故事。

其作者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機器,也可能是配比不同的人(HI)機(AI)組合 – 其中低俗版的組合,如淘寶網十五元一個的“寫作軟件”,差不多就是最廉價的抄襲助手,已成為時下某些網絡作家的另一半甚至另一大半。某個公眾熟悉的大文豪,一個多次獲獎的馬先生或海倫女士,多次發表過感言和捐贈過善款的傢伙,在多年後被一舉揭露為非人類,不過是一堆芯片,硬盤以及網線,一種病毒式的電子幽靈,也不是沒有可能。

法國人羅蘭·巴特一九六八年發表過著名的“作者之死”,似已暗示過今日的變局。但作者最後將死到哪一步,將死成什麼樣子?是今後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曹雪芹,卡夫卡都將在矽谷或中關村那些地方高產爆棚,讓人們應接不暇消受不了以至望而生厭?還是文科從業群體在理科霸權下日益潰散,連萌芽級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曹雪芹,卡夫卡也統統夭折,早被機器人逼瘋和困死?

技術主義者揣測的也許就是那樣。

有意思的是,技術萬能的烏托邦卻從未實現過。這事需要說說。一位美籍華裔的人工智能專家告訴我,至少在眼下看來,人機關係仍是一種主從關係,其基本格局並未改變。特別是一旦涉及價值觀,機器人其實一直力不從心。據說自動駕駛系統就是一個例子。這種系統眼下看似接近成熟,但應付中低速還行,一旦放到高速的情況下,便仍有不少研發的難點甚至死穴 – 比如事故減損機制。

這話的意思是:一旦事故難以避免,兩害相權取其輕,系統是優先保護車外的人,還是車內的人(特別是車主自己)進一步設想,是優先一個猛漢還是一個盲童?是優先一個美女還是一個醜鬼?是優先一個警察還是三個罪犯?是優先自行車上笑的還是寶馬車裡哭的?……這些是沒有或肯定要讓機器人蒙圈。所謂業內遵奉的“阿西莫夫(莫夫)法則”,只是管住機器人永不傷害人這一條,實屬過於籠統和低級,已大大的不夠用了。

美國電影“我是機器人”(二〇〇四)也觸及過這一困境(如影片中的空難救援),堪稱業內同仁的一大思想亮點。只是很可惜,後來的影評人幾乎都加以集體性無視 – 他們更願意把科幻片理解為“三俠五義”的高科技版,更願意把想像力投向打打殺殺的激光狼牙棒和星際楚漢爭。


“我是機器人”(I,Robot,或譯“機械公敵”)劇照

其實,在這一類困境裡,即便把識別,權衡的難度降低幾個等級,變成愛犬與愛車之間的小取捨,也會撞上人機之間的深刻矛盾。原因是,價值觀總是因人而異的。價值最大化的衡量尺度,總是因人的情感,性格,文化,閱歷,知識,時代風尚而異,於是成了各不相同又過於深廣的神經信號分佈網絡,是機器人最容易蒙圈的巨大變量。捨己為人的義士,捨命要錢的財奴……人類這個大林子裡什麼鳥都有,什麼鳥都形跡多端,很難有一定之規,很難納入機器人的程序邏輯。

計算機鼻祖高德納(Donald Knuth)因此不得不感嘆:“人工智能已經在幾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領域超過了人類,但是在那些人類和其他動物不假思索就能完成的事情上,還差得很遠。 “同樣是領袖級的專家凱文·凱利還認為,人類需要不斷給機器人這些”人類的孩子“,”灌輸價值觀“,這就相當於給高德納補上了一條:人類最後的特點和優勢,其實就是價值觀。

價值觀?聽上去是否有點……那個?

沒錯,就是價值觀。就是這個價,值,觀劃分了簡單事務與複雜事務,機器行為與社會行為,低階智能與高階智能,讓最新版本的人類定義得以彰顯。請人類學家們記住這一點很可能的事實是:。人類智能不過是文明的成果,源於社會與歷史的心智積澱,而文學正是這種智能優勢所在的一部分文學之所以區別於一般娛樂(比如下棋和轉魔方),就在於文學長於傳導價值觀。好作家之所以區別於一般“文匠”,就在於前者總是能突破常規俗見,創造性地發現真善美,守護人間的情與義。技術主義者看來恰恰是在這裡嚴重缺弦。他們一直夢想著要把感情,性格,倫理,文化以及其他人類表現都實現數據化,收編為形式邏輯,從而讓機器的生物性與人格性更強,以便創造力大增,最終全面超越人類。

但他們忘了人類智能千萬年來早已演變得非同尋常 – 其中一部分頗有幾分古怪,倒像是“缺點”比如人必有健忘,但電腦沒法健忘;人經常糊塗,但電腦沒法糊塗;人可以不講理,但電腦沒法不講理 – 即不能非邏輯,非程式,非確定性的工作這樣一來,即便機器人有了遺傳算法(GA),人工神經網絡(ANN)等仿生大招,即便進一步的仿生探索也不會一無所獲,人的契悟,直覺,意會,靈感,下意識,跳躍性思維……包括同步利用“錯誤”和兼容“悖謬”的能力,把各種矛盾信息不由分說一鍋煮的能力,有時候竟讓2 + 2 =8或者2 + 2 =0甚至重量+溫度=色彩的特殊能力(幾乎接近無厘頭),如此等等,都有“大智若愚”之效,還是只能讓機器人蒙圈。

在生活中,一段話到底是不是“高級黑”;一番慷慨到底是不是“裝聖母”;一種高聲大氣是否透出了怯弱;一種節衣縮食是否透出了高貴;同是一種忍讓自寬,到底是阿Q的“精神勝利”還是莊子的等物齊觀;同是一種筆下的糊塗亂抹,到底是藝術先鋒的創造還是畫鬼容易畫人難的胡來……這些問題也許連某個少年都難不住,明眼人更是一望便知。這一類人類常有的心領神會,顯示出人類處理價值觀的能力超強而且特異,其實不過是依托全身心互聯與同步的神經響應,依托人類經驗的隱秘蘊積,選擇了一個幾無來由和依據的正確,有時甚至是看似並不靠譜的正確 – 這樣做很平常,就像對付一個趔趄或一個噴嚏那樣再自然不過,屬於瞬間事件。

但機器人呢,光是辨識一個“高級黑”的正話反聽,就可能要癱瘓全部數據庫 – ?鐵板釘釘的好話怎麼就不是好話了憑什麼一個就不是一個了憑什麼各種定名,定義,定規所依存的巨大數據資源和超高計算速度,到這時候就不如人的一閃念?甚至不如一個猩猩的腦子好使?

從另一角度說,人類曾經在很多方面比不過其他動物(比如嗅覺和聽覺),將來在很多方面也肯定比不過機器(比如記憶和計算),這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人類智能之所長常在定規和常理之外,在陳詞濫調和眾口一詞之外。面對生活的千差萬別和千變萬化,其文學最擅長表現名無常名,道無常道,因是因非,相克相生的百態萬象,最擅長心有靈犀一點通人類經驗與想像的不斷新變,價值觀的心理潮湧,倒不一定表現為文學中的直白說教 – 那樣做也太笨了 – 而是更多分泌和閃爍於新的口吻,新的修辭,新的氛圍,新的意境,新的故事和結構。其字裡行間的微妙處和驚險處,“非關書也,非關理也”(嚴羽語),常凝聚著人類處理一個問題時瞬間處理全部問題的暗中靈動,即高德納所稱“不假思索就能完成”之奇能,多是“萬象俱開,口忽吟,手忽然書“(譚元春語)”,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湯顯祖語),”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嚴羽語)”,此處無聲勝有聲“(白居易語),其複雜性非任何一套代碼和邏輯可以窮盡。

如果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就只能想像,機器人寫作既可能又不可能。

說不可能,是因為它作為一種高效的仿造手段,一種基於數據庫和樣本量的寄生性繁殖,機器人相對於文學的前沿探索而言,總是有慢一步的性質,低一檔的性質“二梯隊”裡跟踪者和複製者的性質。

說可能,是機器人至少可望勝任大部分“類型化”寫作,不是嗎?“抗日”神劇總是敵慫我威。“宮鬥”神劇總是王痴,妃狠,暗下藥“。武俠“神劇總是秘籍,紅顏,先敗後勝。”青春“神劇總是”小鮮肉“們會穿,會玩,會瘋,會貧嘴然後一言不合就出走……這些都是有套路的,有模式的,類型化的,無非是“007”系列那種美女+美景+科技神器+驚險特技的電影祖傳配方,誘發了其他題材和體裁的全面開花。以至於眼下某些同類電視劇在不同頻道播放,觀眾有時選錯了台,也能馬馬虎虎接著看,渾然不覺主角們相互客串。街坊老太看新片,根本無須旁人劇透,有時也能掐出後續情節的七八分。在這裡,一點政治正確的標配,一些加誤會法或煽情點的相機注水,這些人能做的,機器也都能做,能做個大概其。一堆堆山寨品出爐之餘,有關的報,評論,授獎詞,會議策劃文案等甚至還可由電腦成龍配套,提前準備到位,構成高規格的延伸服務。

機器人看來還能有效支持“裝×族”的寫作 – 其實是“類型化”的某種換裝,不過是寫不出新詞就寫廢話,不願玩套路就玩一個迷宮反正有些受眾就這樣,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敢吱聲,越容易心生崇拜,因此不管是寫小說還是寫詩,空城計有時也能勝過千軍萬馬。

評論麼,更好辦。東南西北先抄上幾條再說,花拳繡腿先蒙上去再說。從本雅明抄到海德格爾,從先秦摘到晚清,從熱銷大片繞到古典音樂……一路書袋掉下來,言不及義不要緊,要的就是學海無涯的氣勢,就是拉個架子,保持虛無,憂傷,唯美一類流行姿態。“慶祝無意義”(米蘭·昆德拉語)!遙想不少失意小資既發不了財,也受不了苦,只能憂鬱地喝點小咖啡,找人調情之時,能說出多少意義?腦子裡一片空蕩盪,不說說這些精緻而深刻的雞毛蒜皮又能幹什麼?顯然,過剩的都市精英一時話癆發作,以迷幻和意淫躲避現實,這些人能做的,機器也都能做,能做個大概,其無非是去網上​​搜一把高雅和玄奧的句子,再搓揉成滿屏亂碼式的天書,有什麼難的?

還有其他不少宜機(器人)的業務。

“類型化”與“裝×族”,看似一實一虛,一俗一雅,卻都是一種低負載,低含量,低難度的寫作,即缺少創造力的寫作,在AI專家眼裡屬於“低價值”的那種。其實,在這個世界的各個領域裡,“高價值”(high value)工作從來都不會太多。文學生態結構的龐大底部,畢竟永遠充斥著我等常多數,主流受眾有時也不大挑剔,有一口文化快餐就行。那麼好,既然製造,物流,金融,養殖,教育,新聞,零售,餐飲等行業,已開始把大量重複性,常規性,技術性的勞動轉移給機器,形成一種不可阻擋的時代大勢,文學當然概莫能外。

在這一過程中,曾被稱為“文匠”,“寫手”的肉質寫作機器,轉換為機器寫作,不過是像蒸汽機,電動機一樣實現人力替代,由一種低效率和手工化的方式,轉變為一種高產能和機器化的方式,對口交接,轉手經營,倒也不值得奇怪只要質量把控到位,讓“偶得”們逐步升級,推出一大批更加過得去的作品也不必懷疑 – – 何況“偶得”還有“偶得”的好處它們不會要吃要喝,不會江郎才盡,不會抑鬱,自殺,送禮跑獎,也免了不少文人相輕和門戶相爭。

顯然,如果到了這一步,機器人的作家協會好處不算少,可望相對地做大做強,但終究只能是一個二梯隊團體,恐不易出現新一代屈原,杜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曹雪芹,卡夫卡等巨人的身影。這就像製造,物流,金融,養殖,教育,新聞,零售,餐飲等行業不論如何自動化,其創造性的工作,“高價值”的那部分,作為行業的引領和示範,至少在相當時間內仍只可能出自於人 – 特別是機器後面優秀和偉大的男女們。

問題重新歸結到前面的一點:人機之間的主從格局,最終能否被一舉顛覆一種邏輯化,程式化,模塊化,工具理性化的AI最終能否實現自我滿足,自我更新,自我嬗變,從而有朝一日終將人類一腳踢開?……不用懷疑,有關爭議還會繼續下去,有關實踐更會如火如荼八面來潮地緊迫進行。至少在目前看來,種種結論都還為時過早。

話不宜講得太滿。在真正的事實發生之前,所有預言都缺乏實證的根據,離邏輯甚遠,不過是一些思想幻影。那麼相信或不相信或半相信這種幻影,恰好是人類智能的自由特權之一。換句話說,也是一件機器人尚不能為之事。

人機差異倒是在這裡再次得到確認。

一九三一年,捷裔美國數學家和哲學家哥德爾(KurtGödel)發布了著名的“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證明任何無矛盾的公理體系,只要包含初等算術的陳述,就必定存在一個不可判定命題,即一個系統漏洞,一顆永遠有效的定時炸彈。在他看來,“無矛盾”和“完備”不可能同時滿足。這無異於一舉粉碎了數學家們兩千多年來的信念,判決了數理邏輯的有限性,相當於一舉釜底抽薪,給科學主義,技術主義潑了一大盆涼水。

看來,人類不能沒有邏輯,然而邏輯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語言,理論,各種知識等人之所言(名)是灰色的,言之所指(實)卻常青。換句話說,由符號與邏輯所承載的人類認知無論如何延伸,也無法抵達絕對彼岸,最終消弭“名”與“實”的兩隔 – “人”與“物”的兩隔數學也做不到這一點。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要命的略欠一籌。不知是人類之幸還是人類之憾,牛津大學的哲學家盧卡斯(Colin Lucas)正是從這一角度確信:根據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機器人不可能具有人類心智。

這就是說,改變人機之間的主從關係永遠是扯淡,因為人類至少能承認邏輯的有限性,並且在邏輯之外別有所長。

哥德爾出生於捷克的布爾諾,一個似乎過於清靜的中小型城市。這裡曾誕生過現代遺傳學之父孟德爾,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等,更有很多市民引以為傲的哥德爾。走在這裡幾乎空闊無人的小街上,我知道美國“時代”雜誌評選的二十世紀百名最偉大人物中,哥德爾位列數學家第一,還知道當代物理學巨星霍金一直將他奉為排名最高的導師我在街頭看到一張哥德爾紀念活動的舊海報下,有商業小廣告,有尋狗啟事,還有誰胡亂噴塗了一句:

上帝就在這裡
魔鬼就在這裡

這也許是紀念活動的一部分這意思大概是,哥德爾證明了上帝的存在,因為數學是如此自洽相容;也證明了魔鬼的存在,因為人們竟然無法證明這種相容性。

是這樣吧?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哥德爾。美國著名發明家,企業家庫茲韋爾(Ray Kurzweil)就是一個技術主義的激進黨,其新銳發聲屢用被大眾傳媒放大,看來最容易在科盲和半科盲的大多數人那裡引起轟動,被有些人熱議,以平衡自己無知的愧疚感。據他多次宣稱,人類不到二〇四五年就能實現人機合一,用計算機解析世界上所有的思想和情感,“碳基生物和矽基生物將融合”為“新的物種”時間是如此緊迫 – 這種新物種將很快跨越歷史“奇點”(奇異,庫茲韋爾:“靈魂機器的時代”),告別人類的生物性漫漫長夜。

在他看來,在那個不可思議的新時空裡,在科學家們的新版創世論之下,新物種不是扮演上帝而是已經成為上帝,包括不再用過於原始和低劣的生物材料來組成自己的臭皮囊,不再死於癌細胞,冠心病,大腸桿菌(聽上去不錯),不再有性愛,婚姻,家庭,同齡人,兒女和兄妹什麼的(聽上去似不妙),是不是需要文學,實在說不定……總之,你我他都將陷入一個完全陌生的魔法大故事裡去。

等一等,請等一等。我的疑問在於,文學這東西要廢就廢了吧,但關於上帝那事恐怕麻煩甚大,需要再問上幾句。

一個小問題是這樣:如果那些上帝真是無所不知,想必就會知道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 全員晉升上帝就是消滅上帝,超人類智能的無限“爆炸”(庫茲韋爾語)就是智能的氾濫成災一錢不值。有什麼好?相比之下,欲知未知的世界奧秘是何等迷人,求知終知的成功歷程是何等榮耀,既有上帝又有魔鬼的生活變幻是何等豐富多彩,人類這些臭皮囊的學習,冥想,爭議,沮喪,嘗試,求證,迷茫,實踐,創造及其悲欣交集又是多麼彌足珍貴,多麼讓人魂牽夢繞。

在那種情況下,沒有缺憾就不會有欲求,沒有欲求就是世間將一片死寂。上帝們如果真是無所不能,如果不那麼傻,想讓自己爽一點,最可能做的一件事,恐怕就是拉響警報,盡快啟用一種自蒙,自停,自疑,自忘,自責,自糾,甚至自殘的機制,把自己大大改造一番,結束乏味死寂的日子,重新回歸人類。

難題最終踢到了上帝們的腳下它們如果不能那樣做,就算不上全能上帝;如果那樣做了,就自我廢黜了萬能的特權。

我並不是說,那些上帝是仁慈的 – 就像不少技術主義者惴惴祈願的那樣。

庫茲韋爾先生,我其實很願意假定有那些上帝,也假定那些上帝並無什麼道德感,甚至心思壞壞的太難搞定。不過它們即便一心一意地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恐怕也只有那種“自私”的選擇。

那一種糾結就絕無可能?

本文原出處:虎嗅網

作者簡介:韓少功,著名作家“尋根文學”倡導者,代表作品“爸爸爸”,“女女女”,“馬橋詞典”,“日夜書”等,譯作“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先後獲法國文化部頒發的“法蘭西文藝騎士獎章”,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之“傑出作家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美國第二屆紐曼華語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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